早餐后,虞青没有立刻回房间。他在楼梯口停顿了片刻,听着餐厅里隐约传来的、哥哥们继续交谈的模糊声音,然后转身,走向了与主宅相连的画室方向。谢睿那句“要用什么……跟我说一声”像是一道模糊的许可,他需要试探这道许可的边界。
画室的门虚掩着。他轻轻推开,里面弥漫着浓郁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。谢睿不在,画室里散落着他的作品,狂放不羁,色彩浓烈,与虞青自己那几张小心翼翼、线条生硬的练习稿截然不同。他没有乱动,只是走到角落自己那小块区域,拿起炭笔,对着一个简单的石膏几何体,继续他枯燥的练习。线条依然不够流畅,但他很有耐心。
不知过了多久,门口传来脚步声。谢睿叼着根没点燃的烟,靠在门框上,看着他。
“还在画这个?”谢睿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,目光落在虞青的画纸上。
虞青像是被惊扰了,手指一抖,炭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长线。他有些懊恼地看着那根破坏画面的线条,低声说:“……嗯。画不好。”
谢睿走近几步,瞥了一眼那张被“毁掉”的画,又看了看虞青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。“手腕不疼了?”他突兀地问。
虞青下意识地把手腕往袖子里缩了缩:“……不疼了。”
“绷带呢?”
“二哥说……不用一直缠着。”
谢睿没再说话,只是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。那目光如有实质,让虞青的后背微微发僵。他必须全神贯注,才能维持住那种在审视下努力保持镇定却又忍不住紧张的状态。
“线条太死了。”谢睿突然开口,语气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挑剔和直接,“你在描,不是在画。怕什么?纸又不会咬你。”
虞青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点,像是被说中了要害。他没反驳,只是沉默地看着画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立方体。
谢睿似乎啧了一声,带着点不耐烦,但下一刻,他伸手,从虞青身后,握住了他拿着炭笔的手。他的手掌温热,带着常年接触颜料和松节油的粗糙感,与虞青微凉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。
虞青整个人都僵住了。这不是表演。他没想到谢睿会有这样的举动。
“放松点。”谢睿的声音就在他耳边,呼吸拂过他的发梢,带着烟草味,“手腕动,不是手指用力。看着物体,感受它的体积,然后……”他带着虞青的手,在纸上划过,炭笔留下了一道流畅而富有变化的线条,轻松地勾勒出了立方体的一个侧面,“……这样。懂了?”
虞青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。他垂下眼睑,看着两人交叠的手,以及纸上那道与他之前风格迥异的线条,低声说:“……谢谢三哥。”
谢睿松开了手,仿佛刚才的接触只是随手为之。“自己练。”他丢下这句话,转身走到画室另一头,开始摆弄他自己的画布,没再看虞青一眼。
虞青站在原地,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谢睿掌心的温度。他慢慢握紧炭笔,重新看向石膏体,这一次,他尝试着模仿谢睿刚才的力道和感觉,线条虽然依旧生涩,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僵硬。
这是一种进展。一种身体接触带来的、超越言语的、微妙的亲近信号。即使谢睿的本意可能只是出于对“拙劣画技”的本能纠正。
他在画室又待了半小时,然后安静地收拾好东西离开。自始至终,他和谢睿没有再交谈。
下午,谢琛果然来了他的房间,带着医药箱。
“换药。”谢琛言简意赅。
虞青顺从地伸出手腕,那道疤痕暴露在空气中,颜色依然鲜红,有些狰狞。
谢琛的动作很专业,清洗、上药、贴上新的透气敷料,全程面无表情,但手法精准轻柔,没有弄疼他。
“不要碰水。避免摩擦。”谢琛一边收拾东西,一边例行公事地嘱咐。
“嗯。”虞青看着他,突然轻声问,“二哥,爸妈……他们这次回来,会待多久?”
谢琛动作顿了一下,抬眼看他:“不确定。看母亲的心情。”
虞青沉默了一下,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床单:“他们……是不是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?”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迷茫,“我以前那样闹,他们不高兴。我现在……安静了,他们是不是也觉得不对?”
这个问题问得猝不及防,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直白。谢琛看着他,镜片后的目光锐利,似乎想分辨这话里有多少真心,多少算计。
“做好你自己就行。”谢琛最终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,避开了情感核心,“他们是你父母。”
虞青低下头,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追问。那副样子,像是得到了一个并不令人安心的答案,却懂事地不再纠缠。
谢琛离开时,回头看了他一眼。虞青正抱着膝盖坐在床边,看着窗外,侧影单薄而安静,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。
晚上,虞青没有下楼吃晚饭,他让女佣带话说不饿。这不是计划好的,而是抑郁症带来的真实厌食情绪席卷了他。他躺在床上,感觉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,连呼吸都觉得费力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房门被轻轻敲响。
外面是谢凛的声音:“开门。”
虞青挣扎着爬起来,打开门。谢凛站在门外,手里端着一个托盘,上面放着一碗清粥和几样小菜。
“吃了。”谢凛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,直接将托盘递给他,“身体垮了,更没人有耐心照顾你。”
这话听起来冷酷,但亲自送食物上楼这个行为本身,却与话语内容相悖。
虞青接过托盘,手指碰到碗壁,是温热的。他抬起头,看向谢凛,眼眶有些不易察觉地泛红,不是演戏,是真实的疲惫和一丝突如其来的、微小的暖意冲击了他。“……谢谢大哥。”
谢凛没说什么,只是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,眉头微蹙:“明天按时下楼吃饭。”然后便转身离开了。
虞青端着托盘,站在门口,看着谢凛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他关上门,将托盘放在桌上,看着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粥。谢睿的指导,谢琛的换药,谢凛送来的食物……这些细微的、算不上温情的举动,却像是冰冷墙壁上透出的几丝缝隙。
他拿起勺子,舀了一小口粥,送进嘴里。味道很淡,但他慢慢地、一口一口地吃着。
他知道,这些缝隙还很细微,随时可能重新闭合。父母回国在即,那才是真正的考验。在那之前,他需要利用这些缝隙,让自己这个“脆弱、安静、努力却又带着恐惧”的形象,更加牢固地刻进他们的认知里。
他吃完粥,感觉胃里暖和了一点,但心里的沉重并未减轻。他走到镜子前,看着里面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。
“慢慢来,”他对自己说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一步一步来。”